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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灰头土脸的专业,悄悄火起来了


2024-12-26 14:14  惊蛰青年  浏览量:10008

“入学即就业,还带编制”,如此小众的形容,有一天竟然用到了考古专业上。

放在几年前,高分考生报考考古学还是桩大新闻,人们往往要争论高考志愿该选“热爱”还是“钱途”。随着考古文博类纪录片、综艺节目热播,以及各式博物馆网红文创的出圈,这个冷门专业正在悄悄变热,部分省份“文物全科”公费定向招生计划颇受关注。在社交媒体上,也不乏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发帖表示想学考古。

但考古从来不是外表光鲜亮丽的职业。田野发掘时的“灰头土脸”,并不仅仅是一个苦中作乐的段子。大多时候,考古工作者挖到的都是古人的“生活垃圾”,他们要耐着性子整理各种各样的文物碎片,编撰枯燥的考古简报、报告。而博物馆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精美文物,是堪比抽卡游戏里SSR的存在。

二里头遗址(约前1750一前1530年)出土的嵌绿松石兽面纹铜牌饰。(图/IC photo)

当人们参观博物馆时,没有一件文物会特别标明是谁发掘的、谁修复的。在考古学史的资料里,也少有关于普通考古工作者的记录。知名考古学者许宏曾感慨,想要认识鲜活生动的他们,几乎是一种奢望。

许宏考虑过要书写考古工作者,但苦于精力不济,止于念想。没想到的是,他的博士生张飞接下了这个任务。在繁忙的学业之余,张飞访谈了二里头遗址十余位技师、民工、村民等,最终结集成《我在二里头考古》一书。

近日,张飞接受了新周刊的采访,再次讲述普通考古人的故事。

张飞1993年出生于安徽农村,从小喜欢历史,高考志愿却填报了政治学,因为家人误以为这个专业适合考公务员。读本科时,他在纪录片里看到考古学家的故事,萌生了报考考古学的想法。“当时一头热,觉得人生短暂,还是要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,没有考虑好不好就业。”

2016年,张飞顺利考上了山东大学的研究生。硕士导师陈雪香对这个跨专业的学生很好,在他入学前就推荐他去高青狄城遗址实习。和许多初出茅庐的实习生一样,在工地上不慎犯错时,张飞觉得自己破坏了历史遗迹,简直“罪大恶极”。当时,他十分郁闷地问带队老师:“一个智商有问题的人,以后还有可能成为合格的考古人吗?”

考古人日常“挖土”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带队老师问清楚事情经过,宽慰他问题不大。为了鼓励他,老师讲了个不太聪明的普通人成为考古学家的故事。等张飞正式学习了考古学以后才发现,老师说的那个人其实是天才。

硕士即将毕业时,张飞考虑到自己的本科不是考古学,读研期间积累的经验也不多,直接就业的话不容易找到喜欢的田野发掘工作,于是选择继续深造,考上了许宏的博士生。

张飞第一次来到二里头遗址是在2019年,随老师一同参加二里头科学考古60周年的学术会议。当时学者们聊到学术史,许宏与赵海涛都感慨关于考古人的记录非常少。张飞恰好和他们在读同一本书——《殷墟发掘员工传》,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。

在考古现场,学者、学生、技师、民工一同工作。(图/《发掘记》)

一般考古工地的探方基本都是25平方米的,但二里头遗址因规模庞大,大部分的探方在100平方米及以上,对实习生来说,很难快速上手。2020年来到二里头遗址实习后,张飞忙于田野发掘、写论文,一度放下了写“员工传”的想法。

那年冬天,一位名叫郭振亚的大叔来工作队探望许宏,他是二里头遗址第一件青铜爵的发现者,曾担任村干部,与历任四位考古队队长都是好友。郭振亚与许宏聊到了很多往事,又激起了张飞的写作冲动。张飞向老师表示,他愿意对二里头的考古人进行访谈,书写他们的故事。

硕博期间,张飞以一年一到两次的频率,共计在七个遗址做长期实习,可以说是“应届毕业,有三年工作经验”。几次实习下来,张飞也在二里头遗址前前后后待了近两年,他挤出时间完成了任务,在博士论文答辩前交出了书稿。彼时,他还不知道自己毕业后能顺利考进中国社科院考古所,以为自己也许从此没有机会再来二里头遗址。

考古学家石璋如在写《殷墟发掘员工传》时,除了书写技师民工们的贡献,还记载了他们的个人故事。张飞也希望能在书中记录与考古有关的“芸芸众生相”。

许宏全程放手让他去做,但张飞很快发现,自己把写访谈录这件事想得简单了。夏商分界是中国考古学术史上争论时间最长、参与人数最多、发表成果最多的课题,其围绕的核心就在于二里头遗址。在访谈之前,他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。

乳钉纹铜爵,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第一件青铜礼器,也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时代最早的青铜爵。(图/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官网)

1959年5月,考古学家徐旭生从登封到偃师,一路进行“夏墟”调查,在村民的帮助下第一次发现了二里头遗址。文物保护员郭振亚根据徐旭生的日记,走访调查后找到了当年为其引路的人。张飞在书中写下他们的名字:文化馆干部高文让、上交第一件文物的村民赵法在。

自徐旭生初次探访二里头,已经过去六十多年,遗址的存在早已影响了当地的文化。在其他地方,考古人经常因为占地问题需要与当地居民沟通,容易产生纠纷。但在二里头,村里的围墙上写满了文物保护的标语,村民们都非常理解和支持考古工作。

一听到新来的学生是考古队员,村民就会热情地打招呼。还有不少村民经常从家里带各种小吃、点心来工作队分享。领队赵海涛说,他们是“全中国最好的村民”。

一张考古队野外调查的旧照,左起赵静玉、郭淑嫩、许宏、王法成、赵海涛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而这些年,考古队的工作者也帮助不少村民步入了考古行当,改变了他们的一生。

20世纪80年代,有位叫王丛苗的女孩刚刚高中毕业,请假的表姐让她代替自己给队里做饭。她对表姐说:“我什么都不会,做饭做得不好吃。”表姐的回答带了些幽默,她说没事,考古队的人对吃饭要求不高。

没想到,王丛苗旁观考古队干活,自己也萌发了兴趣,加上为人比较实诚,技师们推荐她留下来。后来,当时的队长郑光给了她去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培训的机会。如果没有考古队,像她这样的孩子,如今可能成为农民或家庭主妇。王丛苗在二里头遗址工作30年,做到了高级技师,前些年还当选为河南省人大代表。

张飞的母亲是事业型女性,所以在访谈时,他很关注考古人平衡家庭与事业的困难。一些女性技师除了工作,还要兼顾家务、教育孩子,有时不得不带着小孩来工地干活。此外,还有婆婆反对儿媳考古、丈夫无暇管孩子……这些女性考古从业者的苦涩与收获,张飞都一并如实记录。

王丛苗手把手教学生绘图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田野考古其实是枯燥的,有时候遇到难解的问题会非常郁闷,如果考古工作者没有其他爱好来排解烦忧,很可能难以坚持。技师王宏章就购置了一套移动卡拉OK设备,常在休息时邀请工作队的学生和他一起唱。

张飞下定决心记录基层考古工作者真实可爱的一面后,经常寻找机会在工地上和技师、民工们聊天。由于日常发掘任务繁重,正式访谈往往约在深夜。有些民工最初不愿接受采访,得知是领队批准的,不会耽误工作,才答应下来。

张飞还决定为受访者提到的每一位考古人写下注释,记录他们的生(卒)年份、曾在哪些遗址工作。虽然无法采访所有人,但他想尽力在角落里留下有人存在过的痕迹。查找名人的资料很方便,但要找到普通技师的生平信息并非易事。他们是容易被忽略的群体,虽然深度参与考古学术报告的绘图、核对工作,却很少有人能留下名字。

除了发掘清理,技师还要辨识陶片、画器物图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比如王丛苗提到的对她帮助很大的屈如忠,是二里头遗址的第一代技师之一。张飞通过在安阳时认识的技师找到了屈如忠的后代,结果连他们都记不清他的生卒年份。张飞几乎放弃了,最后,在成书阶段,河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找到安阳考古工作站的站长,才问到了信息。

哪怕只是寥寥几笔的注脚,一个普通人得知自己被写进一本书里,也足够令他们感动。当张飞联系到技师冯九生时,他说:“没有想到还有人愿意记录我。”另一位技师王相峰在收到书时,开心到连说多个“太好了”,更是给家人朋友都送了书。

互联网流传着一则与考古人交流的“规则怪谈”,其中第一条就是“不要提《盗墓笔记》”,因为考古人与盗墓者不共戴天。影视作品和小说里的盗墓看似很酷,但真实的盗墓仅以寻宝为目的,完全不考虑历史文化价值,甚至会破坏墓葬的原始信息。

“很多人说考古是官方‘盗墓’,二者其实完全不一样。考古是为了获取更多过去时代的信息,没有利益的考量。”张飞强调。

尽管如今二里头遗址几乎没有盗墓现象,70多岁的民工郭万仓还是自愿承担起夜间保安的工作。遗址上安装了摄像头,也会有专人巡逻,但若挖到重要的东西,工作队还是会支起帐篷,派人彻夜看守。几个人一起在野外守着,看星空、聊天,忙里偷闲,苦中作乐。

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龙形器,长达60多厘米,由2000多片绿松石组成,堪称中华民族龙图腾最直接、最正统的根源。(图/《何以中国》)

考古发掘时,有时还会挖到祭祀坑。张飞经常想,这些躺在坑里的人曾经潦草地结束了短暂的一生,但他们不会想到,三千年后有人把他们挖出来,通过研究他们的骨骼,把他们是哪里人、活到什么年纪、生前吃了什么东西、得过什么病都还原出来。

交出《我在二里头考古》书稿后不久,张飞完成了博士论文,主题是二里头都邑陶器的生产与消费。工作后,他被分配到二里头遗址,又幸运地和他所记录的人们重聚。

持续发掘65年以后,学界已经对二里头遗址有了进一步的认识。以前,人们认为它仅仅是九宫格式布局,现在已经证明是多网格式布局,在二里头之前的所有遗址都不像它这般井井有条,足以说明它的重要性。

300万平方米的二里头遗址,至今只发掘了5万多平方米。(图/图虫创意)

但这65年间,考古工作者仅仅发掘了二里头遗址不足2%的面积,还有数不清的问题等待解答。

在二里头遗址出现前的龙山时代,生活在此的人类很少,遗迹稀疏。然而到了二里头遗址所在的时期,这里突然兴起了300万平方米的大都市,很有可能是一座移民城市。移民到底是哪里来的?城市里的珍贵资源如绿松石、铜器、陶器、动植物,不可能全部是本地生产的,又是从何而来?

二里头到底有没有文字?这一问题是确认“二里头是否为夏都”的关键。遗址至今还未出土文字,有人认为,也许是文字没有留在能保存下来的介质上。有学者表示,人人争说夏文化是不严肃的,但张飞却觉得,“这是我们共同的祖先和历史”,所以他有意在访谈时问了每位受访者同一个问题:“你认为二里头是不是夏都?”

一代又一代人接着挖下去,对个人而言,也许穷其一生都得不到答案。许宏经常说:“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获知当时的真相,但仍怀着最大限度迫近真相的执着。”张飞深以为然。

《我在二里头考古》

张飞 编著

河南文艺出版社,2024-10

考古学家俞伟超在田野发掘时,会像教学生一样向当地农民普及考古学知识。许宏在担任二里头遗址考古队队长时,常常参与公众科普讲座。张飞觉得自己尚在积累知识的阶段,但在将来,也希望和老师一样参与公众考古普及活动。因为考古从来不是闭门造车,需要社会各界的理解与合作。